第四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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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刀计算的没错,筑好城时,真的就到了来年开春。二狗从中原带回消息,朱棣建元永乐,应天府盛传他要迁都北平,南北两派官员争得面红耳赤,就差在朝堂上脱下靴子互相扔了。我问朱公子,你觉得朱棣迁都有可能实现么?他点点头,极有可能。他虽然是生在应天府,可是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去了北平做藩王,整个基业全在北方,他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再说,他起兵之后,北方各少数民族伺机纷纷起来南侵,意欲趁此相机摆脱中原王朝的统治,他迁都北京实际会对北方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对大明王朝的安定有很大的实际意义。我听朱公子分析的头头是道,再看看他粗糙的脸廓,他已经不再是我半年多前救回来的那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建文帝了,他变得淡然稳健了很多。

朱公子承认他是逃亡的建文帝是在城池筑成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那晚,他让丫鬟过来叫我,我就去了他的山洞里。他坐在一堆书上,唇上长出了胡髭,头发松散披着。我是建文帝。他开门见山地说。我被他突入其来的承认搞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原地只是点头。他说,你坐吧,咱们说说话。他的语气极度平淡,可是听起来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王者气度。我就在他的书堆下面坐下来。

谢谢你这半年多来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顾,谢谢你给我这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谢谢你让陈二狗从中原给我带回来这些书。我不敢承认自己是建文帝是因为我害怕死,但是我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死后该以何种面目去见皇祖父。我现在承认了并不是我不怕了,只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会出卖我,我也应该和你坦诚相待了,但是,咱俩之间的情分是咱俩之间的,在别人面前,我还是你嘴里的朱公子。我问他,那麻刀和朱扎以及我的这些生死相交的十几个弟兄呢?他们算不算别人?他笑一笑,当然不算,看得出来,你很受他们拥戴。你比我有统领将将才能啊!

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惶恐起来,正要站起身来表明自己的衷心,他却按住我的肩膀。没事,你坐吧,我说的是实话,我当你是兄弟,才这么和你说的。我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什么叫兄弟,所有人都对我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我一直以为,他们对我都是绝对忠诚的,因为我是皇帝啊。皇帝是谁啊?皇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啊。可是,你知道么?六月十三那天,我的亲叔叔像豺狼一样杀进皇宫的时候,我的身边只有两个刚进宫几个月不到的小太监和皇祖父留给我的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监。跟了我十几年的那些太监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位老太监不慌不忙从龙椅下面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他说,这是洪武爷临终前留给他的,说是如果有天皇宫里出了大祸,再拿出来的。他颤抖着打开木匣子,你猜里面装的什么?

我摇摇头,看他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我。他的眼神飘忽而且空虚。

一份度牒呀,还有一身尼姑的皂衣,里面有一张小纸条,写了三个字:出鬼门。可是我压根就不知道这皇宫里居然还有鬼门,我哭着问老太监,鬼门在哪里?老太监说,赶紧换衣服,换衣服。我慌慌张张套上尼姑的皂衣,边换边哭,穿了好几次才穿好。两个小太监扶着我就要走,老太监却摇摇头,他永远都那么慢条斯理,他指着两个小太监说,你们俩,必须留下一个。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多人都走了,留下他们一个有什么用?老太监说,如果燕王没有发现你的尸体,他就会穷尽一辈子时间翻天覆地来找你,你敢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场景么?我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其中一个小太监看了另外一个小太监一眼,猛地抽出一把刀来,就把自己的喉咙割破了。你知道么?噌地一声,我听见他脖子上的脆骨发出清脆的破裂的声音,血从他脖子里喷涌而出,洒到我脸上,灼热灼热的。你知道么?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监推翻了宫殿里的烛台,和剩下的那个小太监拉着我就走了。你知道鬼门在哪里么?呵呵,在皇宫御膳房后面的茅房边上。我为了逃命,也顾不得别的,掩着口鼻钻进了鬼门里,那种黑暗里的屈辱,你是想象不到的,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像是十年那么漫长。出去的时候,我的皂衣上沾满了粪便,我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都恨不得把五脏吐出来,从此没心没肺活在这肮脏的世上。

出口处有一个老僧划着一只小船,等着我们。船上只容得下一个人,你知道么?我没上船,我说,国都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谁知道老太监听我这么一说,就跪下了,他说,皇上啊,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只要活着,就有您希望,就有希望啊。我笑了笑,我说还有什么希望,我一个书呆子用了一群老书呆子用书呆子的理论方法治理天下……现在还有什么希望……老太监听我这么说,他慢慢站起来,对着滔滔黄浪哭起来,然后纵身一跳,在黄浪里几个起伏就不见了。小太监也跟着纵身跳进了江里,我听见他最后喊了一句,皇上,不要让我们白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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