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阁楼里的光线昏暗而且柔和,我静静地趴在床上,听秋雨洒在屋顶上沙沙沙的声音。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我还是动不了,我想摸摸屁股上模糊的血肉是不是结了痂,但是我不敢摸,因为那种钻心的疼会撕扯出一连串的眼泪。
那天傍晚,我拖着酸痛的双腿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时候,爹提着一根四棱的桌子腿,淹没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看见我回来就立刻气急败坏扑过来。我下意识往门外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欺身堵在大门口,破口就骂。跑,我让你这个小杂种跑!我打断你的瘦狗腿,看你还跑不跑。他关上门开始满院子追着我打,劈头盖脸的棍棒像冰雹一样,从前院打到后院,从客房外面打到客房里面,我东躲西藏却怎么也躲不开,爹手里的四棱棒像长了眼睛一样总能打在我身上。后来,我干脆就不躲了,走了一天的路,我真的太累了。我缩在墙角,脊背抵着墙根,双手抱着脑袋任他发疯了一样捶打。我想,大不了被他打死,把这条烂命还给他就解脱了。
要享受自由,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那天,我被爹打晕了。
后来,他拎着我上了阁楼,一脚踹开门,把我扔在床上。兔崽子,有种明早你再跑啊,要是明早上你没死也没跑,我请郎中来给你抓药。
我有种,但是我没跑,因为我动不了。我流了一夜眼泪,泪水浸湿了破旧油腻的被子。一种蚀心的寒冷从左边胸腔里像冰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穿过每一节神经,透过每一个毛孔,伸张到阁楼里的每一个黑暗孤单的角落,层层把我包裹。我从来没有像那个夜晚那么冷过,那种无法抵抗的寒冷我永难忘。我没有在三九天吃过挂在阁楼顶上亮晶晶的冰溜子,但是我想,一定不会比那晚更冷。
第二天,天还没亮,爹就推门进来了。他推一推我,我呻吟了一下。他说,没跑啊?我没理他。他说,既然没跑也没死,那就好,这次是为了让你记住。一辈子都不敢忘!说完他就转过身一瘸一拐走下阁楼去找郎中了。郎中临走前叹了一口气,瘸子啊,你还真下得去手,打得一滩烂肉一样……唉……爹按郎中开出的药方去抓药,外敷的、内服的、养身的、养神的,好多一小包一小包用麻纸包起来的草药堆在爹的屋子里,像一座小山一样。他在后院的老槐树下面用两块青砖搭了一个简易的炉子,劈得细细的木柴整整齐齐码在边上,就开始为我煎药,然后端来混着泥土味的药汤,黑乎乎的像毒药一样苦。我撇着嘴皱着眉头,一仰头一口气喝完,爹瞪大了眼睛。不苦啊?他问我。我抹去嘴角残留的药水,淡淡地说,比这苦的都尝过了,还怕什么苦不苦。
爹嘿了一声,说,这次好吃好喝供养你,好好养身子。高兴吧?
爹没有食言。他果然每天送来牛羊肉和骨头汤,顿顿两个雪白的馒头和两种色香味俱全的炒菜。还要什么?他问我。我闭着眼睛摇摇头,旋即睁开眼又问他,有酒吗?我要最红最红的高粱酒。爹说不行,养伤期间不能喝酒。我垂下眼皮不再说话,听他拖沓着脚步走了,才抓起馒头,眼泪就流出来,砸在菜里、汤里,哽咽着怎么也咽不下去。馒头堵住了嘴,我狠狠地哭。我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两三天后,我不哭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显得自己无能,只会显得自己先前的行为没有意义。一个月后,我的伤好了,屁股和脊背上还有大腿上留下了条条凸起的触目惊心的伤疤。爹摸着我的身体,像是有懊悔之意。疼么?他问我。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对他笑。真正的伤是在心上的,那种疼痛,那种寒凉,那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是看不到的。爹虽然这么问我,可是却没有开门的意思,饭食也由原来的牛肉羊肉炒菜骨头汤换成了萝卜菜和萝卜汤。更要命的是,他也不再倒我的恭桶。
我被爹锁在阁楼上,饭食由他亲自或者使人按时送上来。恭桶就放在墙角,阁楼的空气里混杂着一种晦暗的光亮和奇异的臭味,我知道那种奇异的臭味来自恭桶里的粪便,而粪便来自我的肚腹,所以我一遍遍反复警告自己,不得嫌弃这种臭味,否则便是嫌弃我自己。可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嫌弃它了,我呕了,趴在恭桶边上,肚里翻江倒海,呕出来的秽物又刺激我想要把自己肚腹掏空,就这样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晚上。
阁楼像一只牢笼,我光着身子在阁楼里大汗淋漓,气急败坏哇哇乱叫,像是被囚的蛐蛐。我听见夏天的声音在阁楼外面的大漠里发出咝咝地叫嚣,毒蛇一般在我耳畔爬行。亘古不变的粗泥渣抹过去的墙面已经干燥地裂出龟纹,它们神秘的串连在一起,毫无章法不讲理地排列在墙上,像是爹禁锁我的符咒。我越盯着它们仔细看越愤恨,就死命地拍打墙面,墙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咚的声音。
放我出去,我不是猪狗,我不是你的畜生,为什么要圈着我?中午爹来送饭的时候,我使劲捶打阁楼上那扇不知道什么木头做的坚固的门板冲他喊。爹在外面心平气和地说,如水,等你好了爹就放你出去,啊。他把饭菜从窗户棱一个木格子里塞进来,我一看又是萝卜菜和萝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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