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落光叶子的胡杨光秃秃的枝桠僵硬地伸向天空,像是在祈祷又像是乞求。大漠的冬天干燥而寒冷,风沙肆虐,连黄沙也变成灰色的,乌鸦只有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才会出来聒噪几声,然后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麻雀死绝了一样,干脆连根毛都见不着。
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抚慰肆虐的风沙,整个大漠也就随之安静下来。早晨起来,推开阁楼的门,我看见楼梯上有野猫昨夜留下的脚印,直上直下,只有一行,排列的小梅花一样井然有序。我很奇怪,猫不是有四只脚的么?怎么踩出来的脚印只有一行?
爹戴着瓜皮棉帽仰着头缩着脖子在下面喊,如水,下来。我只好停下对这个颇有深意的问题的思考,走下楼梯。爹扶扶头上厚实的帽子,掀掀发青的鼻尖,从今天起,跟我学着记账。我愉快地点点头,相较于猫而言,我更乐于记账这件有意义的事。
爹说,记账其实很简单,只要会写字就行,真正难的是经营。经营你知道么?经营的好,生意就兴隆,经营的不好,生意就冷清。我说那我就只学记账不学经营。爹拍了我脑袋一把,屁话!那这客栈怎么办?我疑惑地看着他,爹,不是还有你嘛,你好好经营,我乖乖记账,把东西南北客栈的生意拉扯地红红火火日进斗财。爹叹口气,望着门外一片皑皑白雪。总有一天我是会死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失意沮丧,仿佛一眨眼,现有的这一切便都不是他的了。
寒雪封闭了进出大漠的每一条路径,爹客栈里的生意很淡,可是奇怪的是他的情绪异样的平稳,居然几乎不会发火。爹整天吃罢饭就筒着袖子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干黄稀少的胡髭和眉毛像烧焦了一样。看吧,他把一本厚厚的账本扔给我,对我说,你看看账是怎么记的。我对着繁乱的账本一直看,歪歪斜斜的字迹看得我头晕眼花直犯迷糊。屋里暖暖的,天色渐晚,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暗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哎哎哎,爹是用一根木柴敲着桌子叫醒我的。我赶紧抹去嘴角的口水坐端正,屋外已经一片乌黑,雪地里泛出微弱的光芒,固执地抵抗着最后的黑暗。滚滚滚!爹生气地破口大骂,见我睡着了就偷懒,你个兔崽子!滚回你的阁楼上去吧!我一屁股从长板凳上溜下来就要走,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如水啊,你已经九岁了,就要长大了,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我挣脱他的手嘟起嘴,爹,我才八岁好不好。爹说,八岁九岁都一样,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少掌柜?
炉子里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羊石镇安祥地卧在雪被下睡着了。我看见爹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满和失望,还有那么一点点落寞,仿佛冬天的肃杀抹去了他平日的戾气,我觉得他突然之间就开始苍老,再也无力抵抗岁月在他额头上的刻划和鬓角的涂霜。我上阁楼的时候,他冲我的背影说,明天开始,学识字。
第二天,爹果然开始教我识字。他指着账簿上的牛字告诉我,这个字读牛,就是牛肉的牛,边上那个字是肉,牛肉的肉。我说牛字我认识,爹立刻欣喜而惊讶地叫起来,你认识?啊如水,你怎么会认识的?我说自己平时看他们记账自己捉摸的。爹摸摸我的头,咧开嘴露出两颗焦黄的大门牙嘿嘿直笑。
那天,爹的脸上一直洋溢着一种笑,得意,满意,还是欣慰的笑?我说不清,我只记得他笑了整整一天。
那个冬天,我认识了好多字。高粱酒的高,高粱酒的粱,高粱酒的酒,还有熟牛肉的熟,上、等、客、房、银、子。我觉得最有意义的是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李如水这件事。为此,我高兴了好几天,一遍又一遍地写这三个字,从早晨写到晚上,从晚上再写到另一个晚上。
那个冬天,爹一直很高兴,因为我一直在写字。后来,酸秀才听说了瘸子李四的儿子的识字天才,特地跑来找我爹。他说,让如水跟我学四书五经做八股文考进士吧,他是个好料子,不学这些浪费了。但是爹粗暴地拒绝了他,用一根大棒子一直把他打出客栈大门,因为他要求爹管吃管住另外给他每月一两银子,他要用银子置办一身像样一点的青布长衫。爹破口大骂,骗子!混蛋!畜生!王八蛋!最后骂急了,就把专属于我的小兔崽子也骂了出来。
酸秀才被打得鼻青脸肿,在爹的客栈门前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恨恨地走开了。爹却带我去成衣店买了一身蓝锦缎的棉衣,一双牛皮小棉靴。那是爹第一次买衣服给我,作为对天才儿子的奖励。他说,如水啊,好好识字,好好记账,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酸秀才这臭不要脸的,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子儿,我看他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吧。休想!
新衣服带给我的乐趣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冲淡了,过年的时候,我才痛苦而悲哀地发现,我是羊石镇最孤独的孩子。小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鼻涕虫挂在唇上,脸冻得通红通红而且皲裂着,裂口处渗出淡黄色的液体凝结成痂,他们欢快地笑着,从我面前跑过去,在大街上用大石头砸碎薄而小的石头,然后用尖锐的小石头划出一种图案,在图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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