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冬浴(2 / 2)
依旧阴冷,船上没几个人,甲板只有我们两个,我偎着他,不由埋怨:“大冷天,做什么来宁波呀?”
“我们两个一道出来走走不好?”十三少替我捂紧了大衣领子,我偎在他怀里,周身都穿得严实,只有脸庞迎着水面,冻得通红。
“那也不挑个时候,等开春了再出来不好?”
“昨天你不是应了?”
“我以为你说去街上走走咧。”
想起昨夜,不由脸热,幸而十三少瞧不见,他拥着我,看着港口渐渐远了,水面宽阔起来,天边的阴云压得很低,迎面的风带着浓重的腥味儿。船驶远了,汽笛声鸣了又鸣,渐渐归于平静。
明园、把势场、堂子里的姐妹,以及红透了的舞女红艳,也随着那一声声汽笛渐远了,上海滩上的琐事,全都被抛在身后,眼下,就只有我和他,像南京栖霞寺那次远行……不,那次是远离了人间,而这次,是从繁琐的这一头,到清静的那一头。我们暂时可以抛下些烦心俗事,在只有我两的小世界中,细细回味婚后这些日子的酸甜。
我想了又想,只是酸甜,还不曾苦辣。想到这儿,不禁傻笑。路过跑堂的伙计,见我们两个站在冷风里吹,也不由多看几眼,瞧我不明底里的笑了,他也跟着吆喝,“先生太太,茶水点心要伐?”
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了,不知怎么我和十三少竟忍不住笑起来,看那跑堂的一手拎壶、一手执巾,急匆匆噔噔噔跑下舱去,甲板上又只剩下我二人。
水色不美,青灰灰的说不出什么颜色。船尾掀起白色的浪花,一队水鸟追逐白浪,忽高忽低的随船而飞,有时掠过面孔,几乎伸手可及。
天色也不美,和水面一样说不清楚的污杂颜色,远处,同水光相接,露一线白光。
什么都不美的景色,加在一起常常会变作一种不寻常的美。例如这样阴的天、冷的空气,以及污杂杂的色彩里,一条黑压压的船,一时间,上海变作十三少的北平了,水面上,有北方大地的荒漠之感。
他亦作此想吧,神色难得的放松与满足。
“一夫,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北平?”我低声问他,船尾的马达声太响,几乎以为他听不到,但十三少显然听见了,轻轻笑着,用下巴抵着我的侧脸。
“你想去?”
“我么,跟着你就行,只是你总有一天要回去呀。”
“我也一样啊,只想同你在一起。北平虽好,那些人和事却是近不得身的,不比我们,可以这样亲近无隙。”
我应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有些事,总是期许的,却又不明了究竟要什么结果。若他说好,我又怕面对他的家人了;说不好呢,不知怎么,又有些不甘。
“你晓得不,北平的舞厅里,他们喜欢跳一种舞。”
“嗯?”
“你这样……”十三少搂住我的腰,二人直面,只差分毫便要贴面。
我想笑,被他摇头止住了。十三少的表情是含笑却又严肃的,我不曾见过这样的他,不同从前,也不同昨夜。带些陌生,我定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认真打着拍子,环着我的腰,身体,左右摇摆起来。
“一会儿人来了。”我想逃,想起舞厅里暗沉的灯光,以及搂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暖昧的空气里,无情也似有情。
“你不学会喽,怎么同我去北平呀。”他半扬着眉,不由分说搂得我紧了。
“又着了你的道!”我恨恨说着,却也是满足的跟着他翩翩而舞。
其实,那叫什么舞呀,只有拍子,以及跟着拍子左右前后摇晃的我们。小小一方甲板即是天地了,而天地之大,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我素来是个爱热闹的人,从未这般静享安逸。
十三少呢,从来也是个内敛的人,不见他如这两日这样纵情深切。
可是水上的风拂过、鸟飞过,水浪溅上来了……一切都不曾干扰我们。我头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安静,也是头一次晓得十三少竟然这般热切。
抛下世事、离开上海,我们都变作另一个自己,陌生,又无限刺激。
原来,世事都是身外事,唯有此刻是切身之事。
风越吹越大了,水上的天空,乌云密集,滚滚的像要翻腾起来。
“要落雨了……”我提醒他,只是,相视的目光,不忍分开。
“管他呢!”十三少咧嘴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雨,在此际,飘落一滴。
我们额头相抵,拍子慢了半拍,相叠的脚步迈得更大了。
一忽会儿,雨潇潇落下,随船的飞鸟终于远离了行船,马达的轰隆声被雨落声淹没,水天都是一片雨色,在这片雨中,我们,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你我、唯一的对方,唯一的过去,还有,唯一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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