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闲话闺阁(2 / 2)
是憋得慌。姐姐的死像一扇门,门外是懵懂无知的幼年时光,纵艰难,总有姐姐挡在头里,从不曾亲身体验;门内是光鲜的衣物、婉转的小曲儿,还有迫于生存的许多无奈,一古脑儿全压下来,让人手足无措。
“我不过哭我这辈子陷在这儿,要想出去再不能了。”
“谁还不一样?混的好的不过找个可靠人做妾,次些的,年纪大些自立门户去了,还有那些个红透半边天也没着没落的,起先是长三,然后变幺二,最后连幺二也没人做了,只能做野鸡,越往后越朝下流低贱的地方去,我若到那时候,必定也是坑蒙拐骗,能过一天是一天罢了。”金莺携着我的手,目光盈盈有泪,缓声道:“我二人好歹投缘,沁芳姐姐虽不在了,我素来当你亲妹妹一般,就算他日沦落,既有了伴儿,还怕他作甚。”
“你么,等你弟弟能安家立室了,也就熬出头了。”
堂子里的倌人都是笑面迎人的,夜里应酬太多,白日又不耐眠,都没多少空余伤春悲秋,即使得闲,也都消磨在烟铺牌桌上,一口气吸到身体最深处,再一口气吐出来,好象吞云吐雾的神仙,慢慢涣散其间,谁还在乎谁的身世?说出来,再苦也不值一提。
难得有这样清醒的时候,说起来,谁能不痛?虽然过去与现在天差地别,已经觉得久远而不真实了。金莺稍一怔,这才放开我的手,哧笑道:“当初爹娘都死了,就我一人带着弟弟,到上海寻亲戚也没着落,只想吃口饱饭。落了堂子,那是没办法的办法,这时候想想,不如当初饿死省心。”
“金莺~”
“男人么,常往堂子里去有什么好?何况我这弟弟长在这儿,看见听见的,都是些迎来送往、你欺我诈,能学出什么样儿?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再回头一看,这七、八年也过去了,我的愿望还和从前一样——别说安家立室,他能喂饱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我们白吃了这么多饭。”我握着自己的双脚,莫名吐出这么一句,金莺也奇道:“嗯?”
“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说完,二人哈哈笑了,那帐又极低,笑声久久不散,往事淹没在这空乏虚无的笑意里,变得微不足道。我掀开垂帐一角,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正映在玻璃窗格上。金莺低低叹得一声,我赤脚下床,关掉顶上的保险灯,一时间,屋内清晖遍洒。
“小先生?”三姐儿靠在门框上睡眯了眼,乍听见动静,满脸惊诧,瞪着半天才在暗中看见我。
“散了散了,去睡吧。”我摆了摆手,嘻嘻笑道:“反正也没生意么,杵在这儿干嘛。”
金莺躲在帐子里笑,我又顺手抬了一盘瓜子儿,借着月光爬上床,我二人趴在床头磕瓜子儿。还像从前那样,姐姐么出不完的局,我呢,非要等她回来才睡,那时,金莺也是清倌人,妈妈管得松,她趁空就跑来同我一道等,等着等着就睡了,一觉醒来,少不得被娘姨们骂几句,姐姐总是笑着拦:“她们多大点年纪?要规矩么还早,逍遥也不过这几年。”
姐姐的声音清柔婉转,说时冲身后的人笑,其实她的客人来来往往总有好几个,但我只记得一个人的身影——双手扶在姐姐肩上,唇一弯、眉一扬,在姐姐耳边窃窃私语……
那场景象画儿一样永远留在某个角落,无论想起谁,他二人总一块儿在脑海里出现……都说是场佳话,其实,堂子里,独不缺“佳话”,更不缺袁家少爷沸沸扬扬、遗落各处的“佳话”。
“再过些时,也看不见这样清朗的月亮了。”金莺又不舍又期待,月光映在她眼睛里,煜煜生辉,“听说外头要架个大牌子,晚上点了五彩灯,那时候么,比现在还亮呢。”
月亮也没了安身之处,这朝夕变化的时代,繁华得令人眩目,我盯着那轮月渐渐西移,就好象那年才到上海,姐姐拉着我的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什么都无法抓住,只有天上那轮明月,安静而悄然,也像今晚,在亮的阴影处,勾勒出淡淡的影子,是传说中的桂树与玉兔,遥远而清晰,连同往事里的温暖、任性与从容,也同样真实,仿佛伸手可及,又永远一触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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